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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香港淺水灣留影
2000年香港淺水灣留影


舊筆新刊  原文照登



淺水灣


  起了個早,梳洗過後我直接就出了飯店朝不遠的天星碼頭緩步踱去。整個維多利亞港
被從東傾射而來的朝陽照得灩灩澰澰,水波一片光接著一片暗,無數眩目麗影刺向我就快
睜不開來的雙眼。岸邊的欄杆佇著許多人,不用釣杆,就一束細線顫危危地伸入碧綠海水
中。他們身旁放的塑料桶內我也瞧不見有什麼玩意,這裏真得有魚嗎?探頭倚身一望,微
浪拍拍地擊打人工砌的,極齊整的水泥岸壁,許多附生的野牡蠣雜亂堆著,就這麼淹進水
裏,又瀝瀝現在朝日下。


  付錢進碼頭,沒什麼客人,就幾個看來是外籍勞工的女子坐在長凳上有一句沒一句閒
搭著。港裏的霧氣還沒全散,正對岸香港本島一片齊高的國宅濛濛瞧不真切。瞇眼細看,
才發現原來還有海鷗呢!黑色的雙翅一撲一撲,往返迴繞。更遠處一艘上下兩層漆成鮮綠
色的渡船朝這晃盪開來了,尾後跟隨了被岔開來了的長長水痕,碎白浪花向兩側滾翻。我
心中琢磨著,今天去淺水灣看看也好,張愛玲在「傾城之戀」筆下范柳原和白流蘇纏綿的
美麗海灣。她帶著一顆冒險的孤注一擲的心來到香港,一個離了婚在娘家飽受冷嘲熱諷的
二十八歲遺老女兒。


  船近了。樓下堤邊站出了個人,擎著竹桅桿將船側拋出的纜繩輕巧地鉤向水泥矮柱。
沉在水底的巨大的螺旋漿反轉著,激起湧騰的許多氣泡。突然一抹暗紅的剪影浮出了水面
又倏地隱沒了。嘿!還真的是有魚!看來他們也不是白白來耗時間的釣客。氣笛鳴起,船
要開了。我特地選了船首的位置坐。看是看不到破浪的風景,可是隨之上下起伏畢竟也是
件好玩的事。海面上罩著的薄霧漸次散去了,兩側的雄偉美麗的建築也現出清楚的輪廓。
右手邊是九龍半島,著名的鐘樓後坐落貴氣典雅的半島酒店,聽說較高的新建築是後來才
加蓋的,為了應付不完的客源人潮。左側的香港島那就更是不用說了,一棟棟爭高的玻璃
帷幕建築櫛次疄比地矗立著,雨後春筍般。貝聿銘的跋扈劍式大樓,鋼骨懸樑的匯豐銀行
,發散柔和金屬光澤的怡和大廈。還有如大鳥展翅的國際會議中心,活像收口海葵的國際
金融中心。船愈近岸,愈顯得建築的高聳迫人,一片人工的冷寒壁立海崖。


  淺水灣不是在這頭,香港島的北側是沒剩什麼天然的海灘了。得要到中環的公車站坐
車翻山過到島的南岸。巴士也是雙層的,看上去總有點不安穩的心裏感覺。管他的,我同
樣挑個二樓臨前的坐位,俯視著這城裏的人潮。車子在建築高架組構的峽谷裏穿梭了好陣
子,巷道開始狹小破落起來,不一會兒就上山了。在張愛玲的描述裏這一路應全是黃土崖
,紅土崖,土崖缺口處露出森森綠樹,露出藍綠色的海。現在可不是這樣了,就算路旁還
有坡也全給灌漿護了起來,灰禿禿的。地在這看來的確是珍貴得很,即便是山上,也還全
是用細柱子撐起的三十層來高的大廈,頂嚇人。要我就絕不會想要在那裏住,一晚也不肯



  車子在狹小的山道裏蜿蜒,過了分水嶺倒又是另一番風貌。山的這頭可能是更有錢的
人住的,大都是一間間的別墅,就同陽明山上的相似。陽光於此也特別地亮麗些,景緻明
媚多了,遠處山腳下就是個偌大的港灣,太遠了,看不真切,不過我猜裏面是泊滿了各式
的遊艇,一處享樂的天堂。


  還在張望間車子倒停下了。司機大聲喊著:「淺水灣、影灣園」,我楞了楞,趕緊把
背包捉起下了車。等站定了,我才發現這兒的馬路是築在極斜的坡上的,坡上有個寬石階
,是通往影灣園的。那是棟稍呈S形正面朝海的二三十層大樓,展距很大。不過在路上僅
看得到整個建築物的上半部,其它的都被坡坎給遮住了,我對它也沒什麼興趣。另一側的
坡下種滿許多大樹,有木麻黃吧,風陣陣吹過來,那片金黃色的沙灘就在葉間忽隱忽現了
起來。沿著狹窄的樓梯我下到沙灘上,海岸線遠遠地了劃了個優雅的弧,勾延到了灣口兩
三座的小島嶼。海面上沒有什麼波浪,微微的潮水漫過灘頭,又緩緩退去,吮了水的沙變
成了深褐色,汨汨地隨著也轉回了金黃。在小說的場景裏,日軍的艦隊出奇不意地竟從淺
水灣這攻來,與正駐紮在淺水灣飯店裏的英軍對打了起來。「隔著棕櫚樹與噴水池子,子
彈穿梭般來往。」「到後來一間敞廳打得千創百孔,牆也坍了一面,逃無可逃了,只得坐
下地來,聽天由命。」我想像著,那些軍艦該就是停在那就些島嶼之側的吧,向岸上轟轟
地打著砲。沙灘底是有座粗陋的歐式建築,不過我想這並不是當年的淺水灣飯店。聽說是
改建成影灣園那棟樓了。從海邊這回首望去,那巨大的建築就彷彿一插屏似的,擋住了原
本該映入眼簾的青翠的山。其實我是很不喜歡這棟所謂的豪宅,很鄙俗的模樣。整棟樓中
還硬生生空了個方框,就說是為了風水。


  十二月中旬了,陽光晒在身上還是暖暖地直叫人想睡去。偌大的海灘上沒什麼人,就
一個精瘦的年輕小伙子脫光了衣服,嘩嘩地衝進蔚藍的海裏去,真有種。我側身躺著,享
受著屬於人生的悠閒。這裏的沙極粗,幾乎全是石英顆粒,像四稜砂岩的那種,看來和岩
壁上的石頭不符。書上說這兒的沙是從南洋運來的,看來倒十分有可能。可是貝殼真是多
喔,小小的,五顏六色。反正我有的是時間,一時興起,就仔細搜尋撿了起來。打算如同
柳原和流蘇一般,在這沙灘上消磨一個上午。不過陽光的確是太強了。「那口渴的太陽汨
汨地吸著海水,漱著,吐著,嘩嘩的響,人身上的水分全給它喝乾了,人成了金色的枯葉
子。」因此等貝殼湊滿了一袋子,我便也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沙,準備去吃午飯了。 


  走近了那灘底的房子,原來是個販賣部,還有家餐館,「大佛口」,好奇怪的名字,
聽說還是間海產名店呢,可能是和尚聞了都會忍不住食指大動的意思吧。不過對於他們的
名菜「椒鹽瀨尿蝦」,我可是光聽這個稱號就不敢去奢想了。裏頭的侍者並不太會說國語
,對我而言廣東話當然是更難啦。兩人支支唔唔了半天,隔桌的都轉頭來看了。終了我乾
脆直接指著菜單點了盤燴飯,其實倒還真是不錯。


  回到了馬路上,車子明顯多了起來,大概是午後大家都醒了,這裏的有錢人該多的是
無所事事。本來是想就打道回府的,不過乍然見到坡上從影灣園裏伸出的一小截鳳凰木樹
梢。現在不是七月,沒有了滿目的紅花。不過想起了書中的一段:「柳原指著汽車道旁鬱
鬱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
的嗎?』柳原道:『紅!』黑夜裏,她看不出那紅色,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
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
那紫紅的天也薰紅了。」他們當初互表心意的那晚,看得就是這裏的鳳凰木吧?我順步踏
上了石階,迎面而來的不是社區的大門,竟是個小巧的純白噴水池,兩側花木扶疏,一片
青翠的韓國草皮當中正是我剛剛瞧見的野火花。


  原來這影灣園重建的時候並不是全把淺水灣飯店拆了重蓋的,還刻意仿原本的門面,
委託半島酒店在這經營了間二層的The Verandah餐廳。英式的建築極其典雅。幾個客人坐
在二樓的露台上閒適地喝著茶。我想,這才是我心目中的淺水灣酒店!緩舒而優雅。主廳
兩側靠山壁處還有挑高的紫藤花架,氣派非凡,順著走進去,可參觀裏頭的精品店。只可
惜沒緣從這兒的房間裏看海了,像流蘇一般。「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裏
的一幅大畫。澎湃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給染藍了。」


  在故事的結尾裏,香港的陷落成全了流蘇,讓她得到了柳原這個浪蕩子最後的承諾,
他名正言順的妻。她想到了淺水灣附近,灰磚砌的那一面牆,她想一定是還屹立在那的吧
。那晚柳原曾對她說過:「這堵牆,不知道為什麼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有
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麼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
堵牆。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牆根底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
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


  我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真的是我們無法控制的事,誰能料到下一秒會遇著什麼
事呢?在戰爭中誰就這麼去了,又要向何處討理呢?我重行步下了影灣園的階梯。在這個
爽朗的午後,山陰吹來的風竟也是有點令人打哆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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